卷第十六
先识一曰──凡国之亡也,有道者必先去,古今一也。地从於城,城从於民,民从於贤。故贤主得贤者而民得,民得而城得,城得而地得。夫地得岂必足行其地、人说其民哉?得其要而已矣。
夏太史令终古,出其图法,执而泣之。夏桀迷惑,暴乱愈甚,太史令终古乃出奔如商。汤喜而告诸侯曰:「夏王无道,暴虐百姓,穷其父兄,耻其功臣,轻其贤良,弃义听谗,眾庶咸怨,守法之臣,自归于商。」
殷內史向挚见紂之愈乱迷惑也,於是载其图法,出亡之周。武王大说,以告诸侯曰:「商王大乱,沈于酒德,辟远箕子,爰近姑与息,妲己为政,赏罚无方,不用法式,杀三不辜,民大不服,守法之臣,出奔周国。」
晋太史屠黍见晋之乱也,见晋公之骄而无德义也,以其图法归周。周威公见而问焉,曰:「天下之国孰先亡?」对曰:「晋先亡。」
威公问其故。对曰:「臣比在晋也,不敢直言。示晋公以天妖,日月星辰之行多以不当,曰:「是何能为?」又示以人事多不义,百姓皆郁怨,曰:「是何能伤?」又示以邻国不服,贤良不举,曰:「是何能害?」如是,是不知所以亡也,故臣曰晋先亡也。」居三年,晋果亡。威公又见屠黍而问焉,曰:「孰次之?」对曰:「中山次之。」
威公问其故。对曰:「天生民而令有別。有別,人之义也,所异於禽兽麋鹿也,君臣上下之所以立也。中山之俗,以昼为夜,以夜继日,男女切倚,固无休息,康乐,歌谣好悲。其主弗知恶。此亡国之风也。臣故曰中山次之。」居二年,中山果亡。威公又见屠黍而问焉,曰:「孰次之?」屠黍不对。威公固问焉。对曰:「君次之。」威公乃惧。求国之长者,得义蒔、田邑而礼之,得史驎、赵駢以为諫臣,去苛令三十九物,以告屠黍。对曰:「其尚终君之身乎!」曰:「臣闻之:国之兴也,天遗之贤人与极言之士;国之亡也,天遗之乱人与善諛之士。」威公薨,肂,九月不得葬,周乃分为二。故有道者之言也,不可不重也。
周鼎著饕餮,有首无身,食人未咽,害及其身,以言报更也。为不善亦然。白圭之中山,中山之王欲留之,白圭固辞,乘舆而去;又之齐,齐王欲留之仕,又辞而去。人问其故。曰:「之二国者皆將亡。所学有五尽。何谓五尽?曰:莫之必则信尽矣,莫之誉则名尽矣,莫之爱则亲尽矣,行者无粮、居者无食则财尽矣,不能用人、又不能自用则功尽矣。国有此五者,无幸必亡。中山、齐皆当此。」若使中山之王与齐王,闻五尽而更之,则必不亡矣。其患不闻,虽闻之又不信。然则人主之务,在乎善听而已矣。夫五割而与赵,悉起而距军乎济上,未有益也。是弃其所以存,而造其所以亡也。
观世二曰──天下虽有有道之士,国犹少。千里而有一士,比肩也;累世而有一圣人,继踵也。士与圣人之所自来,若此其难也,而治必待之,治奚由至?虽幸而有,未必知也,不知则与无贤同。此治世之所以短,而乱世之所以长也。故王者不四,霸者不六,亡国相望,囚主相及。
得士则无此之患。此周之所封四百余,服国八百余,今无存者矣,虽存皆尝亡矣。贤主知其若此也,故日慎一日,以终其世。譬之若登山,登山者,处已高矣,左右视,尚巍巍焉山在其上。贤者之所与处,有似於此。身已贤矣,行已高矣,左右视,尚尽贤於己。故周公旦曰:「不如吾者,吾不与处,累我者也;与我齐者,吾不与处,无益我者也。」惟贤者必与贤於己者处。贤者之可得与处也,礼之也。主贤世治,则贤者在上;主不肖世乱,则贤者在下。今周室既灭,天子既废。乱莫大於无天子,无天子则彊者胜弱,眾者暴寡,以兵相(戔刀),不得休息,而佞进,今之世当之矣。故欲求有道之士,则於江河之上,山谷之中,僻远幽闲之所,若此则幸於得之矣。太公钓於滋泉,遭紂之世也,故文王得之。文王千乘也,紂天子也,天子失之,而千乘得之,知之与不知也。诸眾齐民,不待知而使,不待礼而令;若夫有道之士,必礼必知,然后其智能可尽也。
晏子之晋,见反裘负芻息於涂者,以为君子也,使人问焉,曰:「曷为而至此?」对曰:「齐人累之,名为越石父。」晏子曰:「譆!」遽解左驂以赎之,载而与归。至舍,弗辞而入。越石父怒,请绝。晏子使人应之曰:「婴未尝得交也,今免子於患,吾於子犹未邪也?」越石父曰:「吾闻君子屈乎不己知者,而伸乎己知者,吾是以请绝也。」晏子乃出见之曰:「向也见客之容而已,今也见客之志。婴闻察实者不留声,观行者不讥辞。婴可以辞而无弃乎!」越石父曰:
「夫子礼之,敢不敬从。」晏子遂以为客。俗人有功则德,德则骄;今晏子功免人於阨矣,而反屈下之,其去俗亦远矣。此令功之道也。
子列子穷,容貌有饥色。客有言之於郑子阳者,曰:「列御寇,盖有道之士也,居君之国而穷,君无乃为不好士乎?」郑子阳令官遗之粟数十秉。子列子出见使者,再拜而辞。使者去,子列子入,其妻望而拊心,曰:「闻为有道者妻子,皆得逸乐。今妻子有饥色矣,君过而遗先生食,先生又弗受也,岂非命也哉!」子列子笑而谓之曰:
「君非自知我也,以人之言而遗我粟也,至已而罪我也,有罪且以人言,此吾所以不受也。」其卒民果作难,杀子阳。受人之养,而不死其难则不义,死其难则死无道也。死无道,逆也。子列子除不义、去逆也,岂不远哉!且方有饥寒之患矣,而犹不苟取,先见其化也。先见其化而已动,远乎性命之情也。知接三曰──人之目以照见之也,以瞑则与不见,同,其所以为照、所以为瞑异。瞑士未尝照,故未尝见,瞑者目无由接也。无由接而言见,诬。
智亦然,其所以接智、所以接不智同,其所能接、所不能接异。智者其所能接远也,愚者其所能接近也。所能接近而告之以远化,奚由相得?无由相得,说者虽工,不能喻矣。戎人见暴布者而问之曰:「何以为之莽莽也?」指麻而示之。怒曰:「孰之壤壤也,可以为之莽莽也?」故亡国非无智士也,非无贤者也,其主无由接故也。无由接之患,自以为智,智必不接。今不接而自以为智,悖。若此则国无以存矣,主无以安矣。智无以接而自知弗智,则不闻亡国,不闻危君。管仲有疾。桓公往问之曰:「仲父之疾病矣,將何以教寡人?」
管仲曰:「齐鄙人有谚曰:「居者无载,行者无埋。」今臣將有远行,胡可以问?」桓公曰:「愿仲父之无让也。」管仲对曰:「愿君之远易牙、竖刀、常之巫、卫公子启方。」公曰:「易牙烹其子以慊寡人,犹尚可疑邪?」管仲对曰:「人之情,非不爱其子也,其子之忍,又將何有於君?」公又曰:「竖刀自宫以近寡人,犹尚可疑耶?」管仲对曰:「人之情,非不爱其身也,其身之忍,又將何有於君?」公又曰:「常之巫审於死生,能去苛病,犹尚可疑邪?」管仲对曰:「死生命也,苛病失也。君不任其命,守其本,而恃常之巫,彼將以此无不为也。」公又曰:「卫公子启方事寡人十五年矣,其父死而不敢归哭,犹尚可疑邪?」管仲对曰:「人之情,非不爱其父也,其父之忍,又將何有於君?」公曰:「诺。」管仲死,尽逐之,食不甘,宫不治,苛病起,朝不肃。居三年,公曰:「仲父不亦过乎?孰谓仲父尽之乎?」於是皆復召而反。明年,公有病,常之巫从中出曰:「公將以某日薨。」易牙、竖刀、常之巫相与作乱,塞宫门,筑高墙,不通人,矫以公令。有一妇人踰垣入,至公所。公曰:「我欲食。」妇人曰:「吾无所得。」公又曰:「我欲饮。」妇人曰:「吾无所得。」公曰:「何故?」对曰:「常之巫从中出曰:「公將以某日薨。」易牙、竖刀、常之巫相与作乱,塞宫门,筑高墙,不通人,故无所得。卫公子启方以书社四十下卫。」公慨焉叹涕出曰:「嗟乎!圣人之所见,岂不远哉?若死者有知,我將何面目以见仲父乎?」蒙衣袂而绝乎寿宫。虫流出於户,上盖以杨门之扇,三月不葬。此不卒听管仲之言也。桓公非轻难而恶管子也,无由接见也。无由接,固却其忠言,而爱其所尊贵也。悔过四曰──穴深寻则人之臂必不能极矣,是何也?不至故也。智亦有所不至。所不至,说者虽辩,为道虽精,不能见矣。故箕子穷于商,范蠡流乎江。昔秦繆公兴师以袭郑,蹇叔諫曰:「不可。臣闻之,袭国邑,以车不过百里,以人不过三十里,皆以其气之趫与力之盛,至,是以犯敌能灭,去之能速。今行数千里、又绝诸侯之地以袭国,臣不知其可也。君其重图之。」繆公不听也。蹇叔送师於门外而哭曰:「师乎!
见其出而不见其入也。」蹇叔有子曰申与视,与师偕行。蹇叔谓其子曰:「晋若遏师必於殽。女死不於南方之岸,必於北方之岸,为吾尸女之易。」繆公闻之,使人让蹇叔曰:「寡人兴师,未知何如?今哭而送之,是哭吾师也。」蹇叔对曰:「臣不敢哭师也。臣老矣,有子二人,皆与师行,比其反也,非彼死则臣必死矣,是故哭。」师行过周,王孙满要门而窥之,曰:「呜呼!是师必有疵。若无疵,吾不復言道矣。夫秦非他,周室之建国也。过天子之城,宜橐甲束兵,左右皆下,以为天子礼。今袀服回建,左不軾,而右之超乘者五百乘,力则多矣,然而寡礼,安得无疵?」师过周而东。郑贾人弦高、奚施將西市於周,道遇秦师,曰:「嘻!师所从来者远矣,此必袭郑。」遽使奚施归告,乃矫郑伯之命以劳之,曰:「寡君固闻大国之將至久矣。大国不至,寡君与士卒窃为大国忧,日无所与焉,惟恐士卒罢弊与糗粮匱乏。何其久也,使人臣犒劳以璧,膳以十二牛。」秦三帅对曰:「寡君之无使也,使其三臣丙也、秫也、视也於东边候(日晋)之道,过是,以迷惑陷入大国之地。」不敢固辞,再拜稽首受之。三帅乃惧而谋\曰:「我行数千里、数绝诸侯之地以袭人,未至而人已先知之矣,此其备必已盛矣。」还师去之。当是时也,晋文公適薨,未葬。先軫言於襄公,曰:「秦师不可不击也,臣请击之。」襄公曰:「先君薨,尸在堂,见秦师利而因击之,无乃非为人子之道歟?」先軫曰:「不弔吾丧,不忧吾哀,是死吾君而弱其孤也。若是而击,可大彊。臣请击之。」襄公不得已而许之。先軫遏秦师於殽而击之,大败之,获其三帅以归。繆公闻之,素服庙临,以说於眾曰:「天不为秦国,使寡人不用蹇叔之諫,以至於此患。」此繆公非欲败於殽也,智不至也。智不至则不信。言之不信,师之不反也从此生,故不至之为害大矣。
乐成五曰──大智不形,大器晚成,大音希声。
禹之决江水也,民聚瓦砾。事已成,功已立,为万世利。禹之所见者远也,而民莫之知,故民不可与虑化举始,而可以乐成功。
孔子始用於鲁。鲁人鷖诵之曰:「麛裘而(韦毕),投之无戾;(韦毕)而麛裘,投之无邮。」用三年,男子行乎涂右,女子行乎涂左,财物之遗者,民莫之举。大智之用,固难踰也。子产始治郑,使田有封洫,都鄙有服。民相与诵之曰:「我有田畴,而子产赋之。我有衣冠,而子产贮之。孰杀子产,吾其与之。」后三年,民又诵之曰:「我有田畴,而子产殖之。我有子弟,而子产诲之。子产若死,其使谁嗣之?」使郑简、鲁哀当民之誹訿也而因弗遂用,则国必无功矣,子产、孔子必无能矣。非徒不能也,虽罪施,於民可也。今世皆称简公、哀公为贤,称子产、孔子为能,此二君者,达乎任人也。
舟车之始见也,三世然后安之。夫开善岂易哉?故听无事治。事治之立也,人主贤也。魏攻中山,乐羊將,已得中山,还反报文侯,有贵功之色。文侯知之,命主书曰:「群臣宾客所献书者,操以进之。」主书举两篋以进。令將军视之,书尽难攻中山之事也。將军还走,北面再拜曰:「中山之举,非臣之力,君之功也。」当此时也,论士殆之日几矣,中山之不取也,奚宜二篋哉?一寸而亡矣。文侯贤主也,而犹若此,又况於中主邪?中主之患,不能勿为,而不可与莫为。凡举无易之事,气志视听动作无非是者,人臣且孰敢以非是邪疑为哉?皆壹於为,则无败事矣。此汤、武之所以大立功於夏、商,而句践之所以能报其讎也。以小弱皆壹於为而犹若此,又况於以彊大乎?
魏襄王与群臣饮,酒酣,王为群臣祝,令群臣皆得志。史起兴而对曰:「群臣或贤或不肖,贤者得志则可,不肖者得志则不可。」王曰:「皆如西门豹之为人臣也。」史起对曰:「魏氏之行田也以百亩,鄴独二百亩,是田恶也。漳水在其旁而西门豹弗知用,是其愚也;知而弗言,是不忠也。愚与不忠,不可效也。」魏王无以应之。明日,召史起而问焉,曰:「漳水犹可以灌鄴田乎?」史起对曰:「可。」王曰:「子何不为寡人为之?」史起曰:「臣恐王之不能为也。」
王曰:「子诚\能为寡人为之,寡人尽听子矣。」史起敬诺,言之於王曰:「臣为之,民必大怨臣。大者死,其次乃藉臣。臣虽死藉,愿王之使他人遂之也。」王曰:「诺。」使之为鄴令。史起因往为之。鄴民大怨,欲藉史起。史起不敢出而避之。王乃使他人遂为之。水已行,民大得其利,相与歌之曰:「鄴有圣令,时为史公,决漳水,灌鄴旁,终古斥卤,生之稻粱。」使民知可与不可,则无所用矣。贤主忠臣,不能导愚教陋,则名不冠后、实不及世矣。史起非不知化也,以忠於主也。魏襄王可谓能决善矣。诚\能决善,眾虽諠譁而弗为变。功之难立也,其必由哅哅邪。国之残亡,亦犹此也。故哅哅之中,不可不味也。中主以之哅哅也止善,贤主以之哅哅也立功。
察微六曰──使治乱存亡若高山之与深谿,若白堊之与黑漆,则无所用智,虽愚犹可矣。且治乱存亡则不然,如可知、如可不知,如可见、如可不见。故智士贤者相与积心愁虑以求之,犹尚有管叔、蔡叔之事与东夷八国不听之谋\。故治乱存亡,其始若秋毫。察其秋毫,则大物不过矣。
鲁国之法,鲁人为人臣妾於诸侯、有能赎之者,取其金於府。子贡赎鲁人於诸侯,来而让不取其金。孔子曰:「赐失之矣。自今以往,鲁人不赎人矣。取其金则无损於行,不取其金则不復赎人矣。」子路拯溺者,其人拜之以牛,子路受之。孔子曰:「鲁人必拯溺者矣。」孔子见之以细,观化远也。
楚之边邑曰卑梁,其处女与吴之边邑处女桑於境上,戏而伤卑梁之处女。卑梁人操其伤子以让吴人,吴人应之不恭,怒杀而去之。吴人往报之,尽屠其家。卑梁公怒,曰:「吴人焉敢攻吾邑?」举兵反攻之,老弱尽杀之矣。吴王夷昧闻之怒,使人举兵侵楚之边邑,克夷而后去之。吴、楚以此大隆。吴公子光又率师与楚人战於鸡父,大败楚人,获其帅潘子臣、小惟子、陈夏啮,又反伐郢,得荆平王之夫人以归,实为鸡父之战。凡持国,太上知始,其次知终,其次知中。三者不能,国必危,身必穷。孝经曰:「高而不危,所以长守贵也;满而不溢,所以长守富也。富贵不离其身,然后能保其社稷,而和其民人。」楚不能之也。
郑公子归生率师伐宋。宋华元率师应之大棘,羊斟御。明日將战,华元杀羊饗士,羊斟不与焉。明日战,恕谓华元曰:「昨日之事,子为制;今日之事,我为制。」遂驱入於郑师。宋师败绩,华元虏。夫弩机差以米则不发。战,大机也。饗士而忘其御也,將以此败而为虏,岂不宜哉?故凡战必悉熟偏备,知彼知己,然后可也。
鲁季氏与郈氏斗鸡。郈氏介其鸡,季氏为之金距。季氏之鸡不胜。季平子怒,因归郈氏之宫而益其宅。郈昭伯怒,伤之於昭公,曰:
「禘於襄公之庙也,舞者二人而已,其余尽舞於季氏。季氏之舞道,无上久矣,弗诛必危社稷。」公怒不审,乃使郈昭伯將师徒以攻季氏,遂入其宫。仲孙氏、叔孙氏相与谋\曰:「无季氏,则吾族也死亡无日矣。」遂起甲以往,陷西北隅以入之,三家为一,郈昭伯不胜而死。昭公惧,遂出奔齐,卒於干侯。鲁昭听伤而不辩其义,惧以鲁国不胜季氏,而不知仲、叔氏之恐而与季氏同患也,是不达乎人心也。不达乎人心,位虽尊,何益於安也?以鲁国恐不胜一季氏,况於三季?
同恶固相助。权物若此其过也。非独仲、叔氏也,鲁国皆恐。鲁国皆恐,则是与一国为敌也,其得至干侯而卒犹远。
去宥七曰──东方之墨者谢子將西见秦惠王。惠王问秦之墨者唐姑果。唐姑果恐王之亲谢子贤於己也,对曰:「谢子,东方之辩士也,其为人甚险,將奋於说以取少主也。」王因藏怒以待之。谢子至,说王,王弗听。谢子不说,遂辞而行。凡听言,以求善也。所言苟善,虽奋於取少主,何损?所言不善,虽不奋於取少主,何益?不以善为之愨,而徒以取少主为之悖,惠王失所以为听矣。用志若是,见客虽劳,耳目虽弊,犹不得所谓也。此史定所以得行其邪也,此史定所以得饰鬼以人,罪杀不辜,群臣扰乱,国几大危也。人之老也,形益衰,而智益盛。今惠王之老也,形与智皆衰邪!荆威王学书於沈尹华,昭釐恶之。威王好制。有中谢佐制者,为昭釐谓威王曰:「国人皆曰:王乃沈尹华之弟子也。」王不悦,因疏沈尹华。中谢,细人也,一言而令威王不闻先王之术,文学之士不得进,令昭釐得行其私。故细人之言,不可不察也。且数怒人主,以为奸人除路;奸路已除而恶壅却,岂不难哉?夫激矢则远,激水则旱,激主则悖,悖则无君子矣。夫不可激者,其唯先有度。
邻父有与人邻者,有枯梧树。其邻之父言梧树之不善也,邻人遽伐之。邻父因请而以为薪。其人不说曰:「邻者若此其险也,岂可为之邻哉?」此有所宥也。夫请以为薪与弗请,此不可以疑枯梧树之善与不善也。齐人有欲得金者,清旦,被衣冠,往鬻金者之所,见人操金,攫而夺之。吏搏而束缚之,问曰:「人皆在焉,子攫人之金,何故?」对吏曰:「殊不见人,徒见金耳。」此真大有所宥也。夫人有所宥者,固以昼为昏,以白为黑,以尧为桀,宥之为败亦大矣。亡国之主,其皆甚有所宥邪?故凡人必別宥然后知,別宥则能全其天矣。正名八曰──名正则治,名丧则乱。使名丧者,淫说也。说淫则可不可而然不然,是不是而非不非。故君子之说也,足以言贤者之实、不肖者之充而已矣,足以喻治之所悖、乱之所由起而已矣,足以知物之情、人之所获以生而已矣。
凡乱者,刑名不当也。人主虽不肖,犹若用贤,犹若听善,犹若为可者。其患在乎所谓贤、从不肖也,所为善、而从邪辟,所谓可、从悖逆也,是刑名异充而声实异谓也。夫贤不肖、善邪辟、可悖逆,国不乱、身不危奚待也?齐湣王是以知说士,而不知所谓士也。故尹文问其故,而王无以应。此公玉丹之所以见信而卓齿之所以见任也。任卓齿而信公玉丹,岂非以自讎邪?尹文见齐王。齐王谓尹文曰:「寡人甚好士。」尹文曰:「愿闻何谓士?」王未有以应。尹文曰:「今有人於此,事亲则孝,事君则忠,交友则信,居乡则悌,有此四行者,可谓士乎?」齐王曰:「此真所谓士已。」尹文曰:「王得若人,用以为臣乎?」王曰:「所愿而不能得也。」尹文曰:「使若人於庙朝中,深见侮而不斗,王將以为臣乎?」王曰:「否。大夫见侮而不斗,则是辱也。辱则寡人弗以为臣矣。」尹文曰:「虽见侮而不斗,未失其四行也。未失其四行者,是未失其所以为士一矣。未失其所以为士一,而王以为臣,失其所以为士一,而王不以为臣,则向之所谓士者乃士乎?」王无以应。尹文曰:「今有人於此,將治其国,民有非则非之,民无非则非之,民有罪则罚之,民无罪则罚之,而恶民之难治可乎?」王曰:「不可。」尹文曰:「窃观下吏之治齐也,方若此也。」王曰:「使寡人治信若是,则民虽不治,寡人弗怨也。意者未至然乎。」尹文曰:「言之不敢无说。请言其说。王之令曰:「杀人者死,伤人者刑。」民有畏王之令,深见侮而不敢斗者,是全王之令也,而王曰「见侮而不敢斗,是辱也」。夫谓之辱者,非此之谓也,以为臣不以为臣者罪之也,此无罪而王罚之也。」齐王无以应。论皆若此,故国残身危,走而之谷,如卫。齐湣王,周室之孟侯也。太公之所老也。桓公尝以此霸矣,管仲之辩名实审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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